随机爆炸鱼干

会变好的

【伦克七夕/19:00】米切尔执事决定剪头

-意识流,极度意识流

-无逻辑警告,大段话疗警告,谜语人警告,总之统统警告

-真实治愈文学

 

 

周日,造物主的安息日,黑夜女神的工作日,愚者先生的布道日。

伦纳德走在贝克兰德街头,一如往常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衬衫下摆没有扎进西裤里,衣角被插进裤袋的手压出褶皱。

 

下午的阳光穿过贝克兰德的薄雾,溶进街道上凹凸不平的水坑中。一辆自行车快速经过,将夹杂着金色光点的雨水碾碎又带起,溅在路灯的柱子上。小贩将三轮手推车支在路边,用身子抵住随时可能倾斜滚出的满车红彤彤黄澄澄的番茄和土豆,一边探出头和临街餐厅的老板娘搭话。书店店员搬来梯子,擦拭着巨大的玻璃橱窗,又展开一张油墨印刷海报,方方正正贴在玻璃内侧:

 

畅销诗人星星先生新诗集到店!速来抢购!!!

 

伦纳德隔着马路远远看了一眼,确认海报上没有再出现自己过于惹眼的手绘人像图后,放心地出了一口气。

他停在街道的拐角处,拐角小店屋檐上挂着的红蓝黑白四色小风车带有明显的压痕,像是被闲置了很久刚刚拿出来,留有雨滴的叶片在微风经过时无声缓慢转动。

 

伦纳德缓缓推开店门,带动的风铃声惊醒了靠在扶手椅上打盹的店老板,同时发出尖利响声的还有坐在靠墙炉灶上的烧水壶。

 

“啊!我的水壶!下午好,先生,抱歉请稍等。”

 

待店长手忙脚乱将滚烫得发出尖叫的铁质水壶拯救出来,放到叠起的湿抹布上,一边抹去抹去喷到墙壁上的蒸汽液滴,一边向隔断外的客人喊道:

 

“先生,您来剪头吗?”

 

“是的。”

 

 

当生活在第六纪开端的伦纳德·米切尔想在贝克兰德剪头,他目前的选择只有两个。

 

一是开在皇后区的因蒂斯发廊。这家发廊的老板是纯正的鲁恩人,只是在时尚行业,以因蒂斯风格为审美前言的风气延续到了第六纪,甚至在“黑皇帝”罗塞尔的复苏之下愈演愈烈。因蒂斯发廊地理位置优越,毗邻全鲁恩最奢华的各大饭店和旅店,方便收割刚饱餐一顿想要换个崭新造型的太太小姐们,也经常派出打扮前卫的理发师,到各贵族家中提供私密服务。

饶是这样的高端大店,在地球抵御外神的战争中面对营业额和市场需求的大规模缩水,也只能暂时关闭店面,甚至一度濒临破产。所幸瘦死的巨人比人大,因蒂斯发廊靠着积攒下来的资本和个别贵族的零星接济熬过了“抗外战争”,此时正堪堪支起店面,为战后想要洗心革面、重拾文明体面气质同时钱包又尚有些重量的先生小姐们提供最贴心的发型打理。

 

另一个则是战后《贝克兰德前沿报》商贩广告栏中出现的第一则理发店广告,店名为“城市人快剪店”,特别标注本店愿意为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先生小姐提供剪发服务,帮您向凌乱的过去告别,并提供赊账服务,暂时无力支付费用的客人可用“赞美女神”或“赞美愚者”代付。

(注:个别情况下“赞美风暴”或其他信仰的念诵也可被接受。)

 

伦纳德自然选择后者。

并不是因为战后圣堂发给红手套的工资不足以支撑一次全面而体面的理发,而是他对以华贵繁复闻名的因蒂斯发型毫无兴趣,也不想顶着一头比现在更加惹眼的炫彩波浪卷头发出现在教堂礼拜中,然后被树立成战后人民恢复活力的典型登上报纸头条。

 

虽然他现在的发型也很惹眼。

许久未照料的黑发一路从头顶垂到后腰,被一条墨绿色的发带草草束在脑后。末日之战期间,伦纳德忙得一个人都快裂成八瓣,恨不得时刻保持神话形态,多一条腿就能多一分力,每天对自己仪容的最大照料,便是愁到发苦时就着发根抓两把头发。上一次剪头的经历甚至还要追溯到刚入职廷根值夜者小队前,被孤儿院的老修女一剪子剪下了少年时期疯长的乱发,以求给新的领导和同事留下一个好印象。

 

你的头发太长了。

克莱恩曾拾起一束滑到伦纳德前胸的黑发放在手中,感叹道这么长的头发居然一点都没分叉,在伦纳德的日夜摧残下依旧水润有光泽,伦纳德果然在美貌这一方面天赋异禀,战后去代言美发产品一定能给愚者教会增加大笔收入。

伦纳德则看着克莱恩一头柔顺的短发。

末日之战持续了整整四年,四年的时间足够伦纳德的头发从肩膀爬到后腰直至臀部,但不管是格尔曼还是道恩,还有克莱恩,发型丝毫未变。

 

啧,无面人。

 

兴许是克莱恩听到了他的腹诽,隔天源堡的赐予法阵就精准地降落在伦纳德位于平斯特街的家的客厅中央,法阵中央摆放着一条墨绿色的发带。那发带大约有伦纳德手臂一般长,摸上去质感顺滑,细看其中还有丝丝金线,充分体现了文化人的审美水平。

随着发带一同赠送的还有一段实时转播的灰雾影像,克莱恩的脸在灰雾中显现,声音被过滤得有几分不真实。为了保持良好的形象和工作方便,黑夜教会的红手套应该有管理好自己仪容的配饰。这条发带花费了他一条灵之虫,除了束发还兼具隐蔽身份的作用,通过灵性激发,灵之虫附加的痴愚效果能让伦纳德成为人群中不被关注的陌生路人,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他补充道,如果伦纳德对他的礼物不感兴趣,他可以节约一条灵之虫。

伦纳德赶忙将发带抓到手心,在脑后松松垮垮系了一个歪斜的蝴蝶结,不让克莱恩有任何后悔的机会。

 

 

“先生,洗头吗?”

 

“洗吧。”

 

店家搬来装有温水的大木桶,用几条毛巾沿着伦纳德的发际线围了一圈,防止洗头的水漫上他的脸。伦纳德主动解开发带并拿在手中,头枕在洗发池的瓷缸边缘,平躺下来,双手握着发带放在腹部。

 

“您的头发可真长啊,我见过的好多位小姐太太都没有这么长的头发。”

 

“但您的头还算干净。上次来的一位先生,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洗完之后一盆水都是黑的,还从头发里抓出一只小蜘蛛呢。”

 

覆巢之下不容完卵,对抗外神的战争是绞动整个星球所有资源的全面战争,支援教会成为第一要务。普通人也许无法直观认识到他们正在面对的是怎样一般恐怖的存在,但那一颗颗穿过旧日屏障的阻拦坠向地球的火星或炮弹般的诡异躯体时刻提醒着他们,生命已经成为需要拼尽气力争取的珍稀品。为了能从教会和慈善组织领到当日份的补给食物,长长的队列每日随着太阳的爬升迅速蜿蜒,如果当日太阳还能保持正常形态。

与生存相比,仪容是最容易被剥落的装饰之一,有的人甚至高瞻远瞩,趁理发店大规模停业倒闭之前就抢先剃了个光头,省去一番梳洗打理的麻烦。

 

伦纳德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合上了眼。

店主絮絮叨叨的声音被舀起又落下的水流声稀释,温热的水流熨烫过他的头皮,他的思绪逐渐发散。

他的脑袋上一次投入更加滚烫的热水中,身旁还有另一颗比他整洁了许多的脑袋。勉强赶在末日之前强行晋升的三位旧日支起的屏障并不能百分百隔绝外神的入侵,克莱恩的日常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充分发挥物种相似性和触类旁通的思想,像只蜘蛛一样忙着修补屏障。

但天网恢恢疏而又漏,一个平平无奇的艳阳天里,一位浑身燃烧着烈焰形似由漆黑铁棍交错而成的球状外神穿过屏障的漏洞,一头向着狂暴海扎去,掀起的巨浪将恰巧乘船路过的伦纳德和格尔曼掀翻入海。

 

火焰铁球溢出的非凡力量将整片海域都加热得滚烫,一时难以分清海面上翻滚的白色海浪是四溅的浪花还是沸腾的泡沫。

伦纳德的头发在入水之时已经散成一片,他尽力收拢头发,免得为无辜路过的小鱼小虾再加上一道枷锁。身侧的格尔曼一个水中滚翻调整好姿势,将自己像一枚鱼雷一样向外神的方向发射出去。这位看似来势汹汹的无名神祇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难对付,即使没有伦纳德的帮助,凭着格尔曼秘偶设定的非凡能力也能安全处理。

待他们从海浪的怀抱中脱出,格尔曼打了个响指,将被撞得粉碎的三桅帆船修复完整。伦纳德的头发和衣服已全然湿透,黏重地贴在身体上。而反观格尔曼,全身上下包括金丝眼镜镜片不见一滴水珠,连用发胶梳到脑后的大背头也是纹丝不动。

 

啧,鱼人袖钉。

 

格尔曼在甲板上笔直地站立着,原本略显呆滞的瞳孔逐渐有了些神采。他看向正在脑内搜索黑夜途径哪种非凡能力能快速吹干头发的伦纳德,打趣说诗人同学,我是应该许愿让你能瞬间烘干呢,还是许愿给你一瓶洗发水。

 

伦纳德的眼睛同步亮了起来。

 

“你来了?会不会让你分心,你现在不要紧吧?”

 

没事,透过秘偶看一眼落海的朋友不会让我分心。

格尔曼右手打了个响指,带走了伦纳德身上所有的水汽。

 

伦纳德靠前一步,隔着手套握住了格尔曼的手。像是害怕格尔曼会突然失足落水一般,还将他往自己的身旁拉了拉。

 

格尔曼回以一个充满克莱恩风格的柔和微笑,再一次向伦纳德解释,序列2的格尔曼秘偶即使没有他的操控,也具备基本的战斗能力和自保能力,足以抵御发生在屏障内的大部分恶性非凡事件。

 

末日之战中,愚者教会的地上天使格尔曼和黑夜教会的高级执事伦纳德是一对引人注目的组合,他们以不俗的外貌气质和实力游走于南北大陆和五海之间,负责镇压与球外势力相勾连的非法邪教组织。所到之处无乱不止无恶不伏,个别信徒甚至将他俩的画像贴在家门口,以达到驱邪避害的目的。

在“世界醒,愚者归”的预言成为现实后,克莱恩为了锚的稳固,决定继续让格尔曼以秘偶的形式在人间活动,并赋予祂一定的反应能力。AI技术的未来掌握在秘偶大师手里,克莱恩曾这样感叹。

坐在青铜长桌边上的伦纳德立刻举起了手,示意自己听不懂什么是AI技术。

 

不要着急,伦纳德同学,你的旧日文明补习课才刚开始,这是后面的内容。

克莱恩端正坐姿,颇具耐心又不乏神秘地向他解释。

 

至于伦纳德,他在明面上和实际上仍隶属于黑夜教会,由于两位神明之间的亲密合作关系,他时常一个人被分成两半用,游走于两家教会之间。久而久之,人们便将米切尔执事视作兼具双重眷者身份的神的宠儿,指向格尔曼和愚者先生的信仰有一部分也顺势流向他。

当然这并非伦纳德跟随格尔曼的原本目的,他的人性向来表现得极其浓烈,至少在克莱恩面前一直如此,有时甚至一度让克莱恩忘记,他也是神性不断攀升的地上天使。他似乎不需要吸引信徒作为支撑点,而像是一只执着的猎犬,追寻着与克莱恩相关的一切踪迹并以此作为奖赏,哪怕克莱恩已经回到他身边。

 

伦纳德,你不用抓那么紧,我不会突然消失。

被牵住的格尔曼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拍了拍伦纳德的手背。

至少我会提前告诉你,比如现在。

伦纳德紧盯着格尔曼深棕色的双眼,看着其中的暖光一点点褪去,回归到冷漠严肃的状态。他知道克莱恩的意识已经远去,回到战况更加激烈局势更加脆弱的屏障边缘。

 

 

 

“先生,头发帮您洗好了,您可以坐到那边的椅子上。”

 

店家用几条毛巾将伦纳德的长发上上下下固定包裹住,使其不会沾湿他原本的衣服,又将他引到大大的落地理发镜面前坐下,围上防水的油布。

伦纳德看着镜中的自己,长长的黑发凝成一络一络垂在身前和肩侧,那双屡受克莱恩称赞的碧绿眼眸更显深邃。他看着镜中的理发师用木梳将他的湿发舒开,远近比划了一阵,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略显茫然。

 

“您想剪多短?”

 

鲜少服务长发男性的理发师谨慎询问,将伦纳德从回忆中暂且拉出。

 

“到肩胛骨这里,不,算了,剪到能束成辫子的长度吧。”

 

理发师点头表示了然,细长的银色理发剪衔起一缕缕黑发,在剪刀清脆的摩擦声中它们无声落地。

 

今天是周日,是他和克莱恩照例单独见面的日子。他那小别重逢的友人也许会越过青铜长桌的一角,伸出手向他索要回可以暂时下岗的那条灵之虫。

 

自从“愚者”和“世界”同时苏醒后,克莱恩和伦纳德每一周都会定期在源堡上相会。

这起初是伦纳德的提议,每周他都能找到名目繁多且各不相同的理由,请求愚者先生为他和克莱恩的会面搭桥牵线。克莱恩也逐渐愿意在每周塔罗会之外额外增加一次话疗,即使伦纳德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即使会面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伦纳德在讲述一周的见闻和琐事,从围剿玫瑰学派的路上遇到哪家有趣的酒馆,到黑夜圣堂今天又有哪位新的非凡者得到晋升。克莱恩托着下巴安静倾听并不时加以点评,似乎需要心理疏导的人并不是他。

 

 

直到又一个平淡的周日,伦纳德又见到了克莱恩。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坐在长桌下首与伦纳德相对的位置,而是坐在了那张上首的高背椅中。

他双手交握抵在唇边,眉眼低垂,避开伦纳德探询的视线。许久过后,他缓缓将手放下,手指一直交叠着,棕色的眼瞳映照出伦纳德的身影。

 

伦纳德,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改换了座位的克莱恩主动开启话题。

 

伦纳德连忙调整好坐姿,他明白此时应该如何扮演一位合格的听众。

 

我想向你坦白,虽然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你进过我的梦,看过我原本可能是什么样子。

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我们刚遇见时,严格意义上讲,“我”已经死了。

 

无面人精巧的肌肉控制掩盖了流转在面部之下的种种情绪,或者说这些情绪早已在一次次的压制中逐渐消磨褪色,以至于克莱恩说出这句话时,平静得就像复述今天的天气。

伦纳德的呼吸久违地颤动起来,他听到心跳冲击耳膜的声音,响亮得另他眩晕。他挪了挪身子,更加倾向克莱恩的方向,又竭力控制着每个关节发出的响动,不错过克莱恩口中的任何一个音节。

 

你看到的我,一直只是一个遗落于文明变更和发展之后,一个占据了别人躯体的滞后的灵魂。

当时你对我起了疑心,反复试探我是不是被邪恶的存在所控制。确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算是邪神了。

 

我很早就……

克莱恩顿住了,像是在整理记忆,又像是在犹豫。

我不清楚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是属于我自己的负担,也许我不应该转嫁给你。

 

不,克莱恩。

伦纳德轻轻念着他的名字,越过青铜长桌握住了克莱恩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和桌面一样冰凉。

他又看向克莱恩的脸。看见克莱恩的脸一直是灰雾之上的限定礼物。他记得夏洛克的样貌,见过格尔曼的通缉令和真人,在宴会舞池和午夜的窗户中见过道恩,在炮火洗礼后的废弃楼房附近见过梅林和他的机器,但只有在愚者先生的神秘宫殿,他才能见到克莱恩。

他曾无数次设想,那位隐藏在灰雾之后不可预测的存在会有怎样的面容,克莱恩当初又是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会委身于教会典籍都不曾提及的隐秘古神。是谁缝合了他贯穿胸口的伤,是谁帮他从冰冷的墓地中抱出。如果自己当初再强大一点,再成熟一点,当克莱恩需要帮助时,他是否会想起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这些答案都摆在他面前。就像一本精装厚底的古老书籍已经翻开了封面,他所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自愿飘起的风,用最轻的吐息将那一页页脆弱的纸张一点点掀开。

 

他只能放缓音调,用最温和最轻柔的声线回答,

当你想分享一个秘密,如果你想到的人是我,那我无论何时都愿意听。我愿意听你讲的每一句话,这不是负担,是对我的信任和安慰。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愿意继续等待。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就在这里。

 

克莱恩笑了,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温和的、礼貌的、令人宽心的笑。

如果在廷根的时候你也能像现在这样善解人意,也许我们能更早些成为好朋友。

那时我总是害怕你会戳穿我的秘密,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就是“邪神”,就是愚者。

 

从什么时候开始?

 

克莱恩张了张嘴,临了又改变了口型。

很早,在你遇见我之前,更在我成为非凡者之前。

 

贝克兰德王国博物馆,库克瓦城的复活广场,那都是你。

伦纳德面色不见一丝惊讶,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要理解,创业初期的愚者先生没有太多的人手,只能麻烦祂自己亲历亲为了。我有时怀疑,占卜家序列就像是为了培养身兼多职的冤大头而量身定做的。

我擅长设计不同的身份,为他们创造新的面容,不同的出身和性格,知晓他们在不同的场景中应该做出怎样合适的举动。我不断创造新的马甲,他们在诞生之时就是不兼容的,截然不同的,也许因为我潜意识中不断认为上一个马甲不适用于新的需要,没有一个“我”能够完整承担所有的职能。克莱恩的故事注定只能封存在坟墓中,夏洛克只是一个不能深究的私家侦探,格尔曼的成长空间还很大,但他需要一个某方面人性更加突出的道恩和神性更加突出的梅林。就算是“愚者”,祂的角色也限制了祂只能在源堡上给予有限的指示和帮助,祂必须把握好恩惠与威严之间的平衡,还需要时刻提防着试图从内从外夺取源堡的虫子们。

 

我总是不断根据需要创造新的角色,把我自己放进画好的套子里,完美地熟练地扮演,又不留痕迹地脱出。扮演变成我的本能,不带体悟,不带情感。更让我有些,

 

他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

 

让我害怕的是,如果我还能使用这个表述,我对所有身份的记忆都在飞快消退。

不是指对于具体事件的记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坐在这里,把我从廷根到现在所有的经历分毫不差地复述一遍。但我无法对这些经历产生任何感触。它们对我来说就像陌生人的故事,我站在舞台下面,看着一个个陌生“我”在奋力表演着,他们全都与我无关,不能激起任何情感反馈。

我曾经以为这是占卜家序列本身隐含的陷阱,是我在晋升前没能解决的自我分裂的问题。当时我还能说服自己,所有的马甲都是以我自己为原点延伸出去的,都是原点的一部分。但现在,就连“我”这个概念也开始模糊起来。

神战需要一个冷静的计算周密的指挥官和战士,需要序列之尖非凡力量的集合。也许当我感觉到被需要时,只是我在努力成为世界所需要的那个角色。而现在世界已经不需要克莱恩了,只需要一个任何时候都能完美部署作战、完美庇护信徒的愚者。

 

但是,伦纳德,

他进一步补充,

如果你需要,克莱恩还会一直存在。

 

在讲出这句话时,映在伦纳德碧绿眼眸中的克莱恩终于脸色有了一丝松动。

 

我之所以想告诉你这一些,是因为今天的我还愿意向你倾诉。

我害怕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一周之后,我会连解决困境的欲望都完全丧失,这些问题对我来说都不再成为问题。

 

 

克莱恩。

察觉到友人稍长时间的停顿,伦纳德赶忙开口。

像是黄昏最后一抹被地表吞噬的光,像是即将浇筑完成的青铜雕像,他的挚友在凝固前的最后一刻,用全身唯一能发出响动的嘴唇,用他那已经坚硬而无法撼动的外壳,向他祈求:救救我。

他曾义无反顾地追逐着他的光,他所有渴望的火种,当他发现燃烧的火苗变得微弱,而自己也许是火苗在彻底熄灭前唯一想要寻求庇护的容器,他所追求的绝不是仅仅贪恋这局限的光亮。他的珍珠散落一地,而他要做那根串连起所有颗粒的白线。

 

所以他握紧了克莱恩的手。

他说,

我需要你,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我们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未来。你一直是一位可靠的同事,可靠的伙伴,可靠的神明,你是很多人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是的,我知道。

克莱恩温柔地笑了,就像得到一句称心如意的称赞。

 

但你不需要扮演我的伙伴,不能依靠我的需求,或者别人的需求来维持你的存在。

你从始至终都选择为你认为值得牺牲的目标服务,这不是出自扮演的需要,也不是神性的驱使,而是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正在分裂和消磨你人性的自我牺牲的意识,是出自你人性最美好最温暖那一部分的选择,是出于同样为人同样遭受苦难的同胞最真挚的关怀和同情。

 

割裂你的神性,正是出自你最充沛的人性。

 

人其实很脆弱,他们感情复杂多变,认知有限,在末日中比路边的虫豸好不了多少。但正是因为这些缺陷,人才成为人,或者说止步于人。如果你想找回人性,过上人的生活,也许你可以试试从这些缺陷入手,试着培养一些有缺陷的小癖好。

 

比如?

克莱恩的手安静地躺在伦纳德掌心。他虽然习惯于友人对于日常生活的长篇大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散漫惯了的诗人严肃认真地解析他的困境。

 

比如,你可以强迫自己每个星期必须要到我在贝克兰德的房子里睡一晚,或者每周必须吃一顿贵于5镑的晚餐。

 

伦纳德严肃的状态没有保持多久,语气变得轻快,原本挺直了的脊背也再次歪向一边。

我们可以每周都重复做一些保持人性的小练习,不是为了满足我对一个充满人性的“克莱恩”的需求,而是让你能重新找回那些注定存在缺陷的情感和生活方式,找回重新凝聚自身意愿的能力。

只要你尚有一刻愿意寻求人的生活,我愿意为此付出全部的努力。

 

你保持人性的练习是什么呢?

克莱恩反问道。

 

伦纳德笑了,眉眼和嘴角勾起深深一道弧。

我一直都在练习,比如现在。

 

 

 

克莱恩是否听取了伦纳德的建议,伦纳德无法准确知晓,他期望中的回到家中发现床上躺了一位年轻的旧日的美好画面也迟迟没有出现。克莱恩依旧把自己种在源堡里,只定期保持与伦纳德的会面。伦纳德对此深感理解,诡秘之主有足够多的触手供他缠绕纠结,而纠结本身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人性的练习。

虽然源堡的主人尚不能下地行走,但他在另一件事上找到了足够的乐趣,那便是向伦纳德传授旧日文明的知识,每周定期开展源堡小课堂。伦纳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赞叹,甚至一度评价,认为克莱恩不应该是历史学者,而应该去贝克兰德机械学院,告诉那些还在跟齿轮和煤气打交道的学者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科学,甚至说不定还能让蒸汽与机械之神拜他为师。

克莱恩连连摆手推辞,表示这不是他能承担的赞誉,征服科学的任务只能交给罗塞尔来完成。

 

时至今日,伦纳德的课程进度已经从森林古猿到古人类的转变延伸到第一次人类的世界大战,他不时为“魔术师”小姐不能接触到如此博大精彩的知识而感到遗憾,又马上因为这是自己独享的特权而窃喜。

 

但末日之战结束后,伦纳德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克莱恩,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见到醒着的克莱恩。伦纳德手握沾染了灰雾气息的金币这枚源堡的后门钥匙,能在克莱恩沉睡之时自由出入源堡。但连续两个月,他只能在青铜长桌边缘发现靠在高背椅扶手上撑着脸颊沉眠的克莱恩。

克莱恩需要休息,在经历了漫长的神战之后,他需要放一个长假,哪怕是在梦里。伦纳德每周定时来看望睡成一尊会呼吸的雕塑的克莱恩,在他身旁静默地坐一阵,在桌面摆上一支带着新鲜露水的玫瑰,并把旧的那支揣进衣袋。

他有时也想上前拍拍克莱恩的肩膀和脸颊,问他什么时候能睁开眼睛,或自言自语将这一周发生的事情全都倾倒在克莱恩的面前。但他最终总是静静看着克莱恩熟睡的面容,一看就是许久,久到连他也变成另一座雕像。

 

 

“先生,头发剪好了,您看还满意吗?”

 

理发师解开围在伦纳德身上的防水油布,大力在空中甩几下,又用细密柔软的毛刷刷掉伦纳德后颈和肩膀上的发碴。

伦纳德站起身,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又用手捏了一把头发的长度和厚度。半长的头发刚好触到肩膀,发梢故意被剪得不那么规整。经过理发师修理的头发不如他最初在廷根时的那样,有着野蛮生长的自然潇洒的美,但也算有个性。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下岗了的发带缠在手腕上,从口袋中找出几枚面值和重量略显沉重的硬币,放在靠近水壶的桌面上。

他又摸出一枚表面花纹已经呈现明显磨损的金币,指尖一搓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在清脆的风铃叮当声中离开了理发店。

 

 

 

 

 

 

 

 

 

 

 

 

 

 


评论(48)

热度(2232)

  1. 共19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